读《冬牧场》

2010年末,作者李娟因为参与《人民文学》非虚构写作计划,跟随哈萨克牧民居麻一家,进入新疆阿勒泰地区南部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(冬牧场)中生活了三个多月。因此,不同于前两本“阿勒泰”是自发的记录生活、身边人与事的“散记”,这本书是为了完成约稿任务而特意去体验生活,按照时间顺序写作,读起来比较整体连贯。

作者在2018年《再版序》中,毫不掩饰对《冬牧场》的偏爱,认为从这本书找到写作的出口,并选为自己非虚构散文“代表作”。有次在接受采访时,作者说她很讨厌两本“阿勒泰”的书,因为太讨巧了,虽然表达了真实的情感和意愿,但也在精确衡量别人的情感和态度,是一种算计式的写作。在我看来,发表的作品,毕竟不同于自己私密的日记,在写作和反复删改中总是要考虑读者市场的,有些负面的消极的情绪便选择性剔除出去。

《冬牧场》(2024年第四版)由四个部分组成。书的最后有50余幅作者亲自拍摄的冬牧场照片,能够更直观了解那里的环境。第一部分“冬窝子”记录牧民们从准备到出发,到搭好地窝子安定下来。看第一部分的时候,心情比较沉重,不知道牧民和牲畜要如何度过寒冬,心里忐忑不安往下看。第二部分“荒野主人”记录身边人和动物,有些内容和第一部分重复,在这里补充扩展,记录地更详细。第三部分“宁静”,寒冷无边的冬天也有温暖宁静的内核。第四部分“最后的事”,作者和返校的孩子提前离开了冬牧场,没有再跟随下去。

冬季转场,是哈萨克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中最动荡艰难的一个季节。长达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贫瘠,使哈萨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选择了“游牧”这种生产生活方式,年复一年恪守自然规律在大地上穿梭。春天接羔,夏天催膘,秋天配种,冬天孕育。从阿勒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,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。居麻家的冬牧场和夏牧场都很近,转场路程只需要三天(有些牧民需要十多天)。一路上作者和居麻女儿加玛(19岁)骑着马,负责管理骆驼(30来峰),下午负责提前赶到当天驻地搭起临时帐篷,每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。合牧的邻居负责管理羊群(近500只)和大畜(牛、马上百头),一路上浩浩荡荡,晚上男人们轮值守护几乎一夜不能合眼。

达到冬牧场后,首要任务是收拾“地窝子”和清理羊圈,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,连续干很多天,粪尘满天,累到腰疼站不起来。羊粪被牧民充分利用,其中软粪层是冬天最好的燃料,硬粪板用来砌地窝子里的墙壁和床榻。“地窝子”搭建在背风洼陷地,深入地下两米,面积不到20平方,满满当当摆上床、炉子等生活必须物品,一家人挤在里面挡风避寒,没有私密性。高寒天气到来(夜间预报零下42度,白天升温到零下20多度),地气太寒,为了防止羊群冻伤,牧民们要用干粪土给羊圈铺上厚厚的“褥子”,为体弱生病的羊搭建“住院部”。居麻回忆说2009年雪灾之年,他家冻死了50只母羊、80只大羔、4头牛。

冬牧场的男人们(如居麻)上午十点左右出发,赶着羊群在沙漠里,到处寻找雪下的枯草。居麻坚持七个小时不吃不喝,为了让羊多吃一些,直到天黑透了才把羊群赶回来。有时冻的每隔一小时就得扯些梭梭柴在雪地上生火烤脚。荒野中一人一马一群羊,艰辛孤寂(也有牧民会看报或带手机听歌)。女人们则负责每天早上羊群出发后,把羊圈墙根背阴处潮湿粪层翻起铲开堆在阳光下晾晒,晚上羊群快回来时再重新摊开,清理积雪,还有清理牛棚、背雪、打馕、赶牛、捻羊毛线、染毡片、绣花……长年的艰辛劳动,沉重的生活压力,让居麻和妻子一身病痛,每天把阿司匹林、止痛片当饭吃,有时服药过量鼻血流个不停。常常半夜疼醒起来吃药、卷莫合烟抽。邻居新什别克虽然比居麻富裕多了,生活劳动的处境却是一样艰辛。牧民的孩子,小时候显得比实际年龄小,长大了又比实际年龄大,迅速的衰老。

刚来冬牧场的那两个月,居麻和邻居(轮流放羊)每天都会把羊群赶得很远很远,一直赶到牧场的边缘。等四边的草全吃得差不多了,再一天一天逐渐缩短牧放距离,把羊群往腹心区域赶,估计是防止所承包的草场边界被被邻牧场的羊入侵。随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,放羊也越轻松,不用长距离跋涉,还可以随时回地窝子休息进食,居麻放心地把放羊任务交给女儿加玛。这位被迫早早“辍学”跟着爸爸放羊的年轻姑娘,平时快乐坚强,毫无怨言,但心里也有悲伤和野心,也想复学读书、去县里打工。随着第二个月放寒假的孩子们都来了,他们承担一部分劳动,又有了黑白电视,生活也相对丰富热闹起来。

沙漠里唯一的水源是雪。雪和沙土、粪渣、枯草“紧密团结在一起”。煮开后锅里沉积一寸多厚的沙子、不忍细数的羊粪蛋,甚至还会出现大块马粪团。就算完全沉淀干净了,水的颜色也是黄红色的,不过作者尝起来也没有异味,跟着喝吧。如果采雪时小心翼翼地收集,一个礼拜也装不满一袋子。袋子装满雪再蹾瓷实了,足有三十多斤重,背的距离一天比一天远,整个人被压的快找不到了,途中要多次休息,一天至少背雪两次。水的主要用途是喝茶和做饭,很少用来洗澡和洗衣服。而冬季荒野中的蔬菜只有两颗白菜和20颗土豆。“食物出现在口腔里,就像爱情出现在青春里”。吃/喝到的有奶茶(有时放黄油、丁香粒、黑胡椒)、炒熟的碎麦子、麦子粥、抓肉(冬季宰羊宰马)、烤包子、馕饼、炸包尔沙克、面条……但日常只有馕块和奶茶,一天只吃一顿正餐。

两个娃自幼生长在南方海滨城市,没体验过严寒,还向往着溜冰玩雪。当我告诉她们,冬牧场的饮用水靠收集地上的雪,煮开的水里有羊粪蛋,晚上睡在羊粪板砌的床上,墙壁也是羊粪垒的。屋顶有动物走过,时不时粪渣、枯草掉进喝的茶碗里。吃的馕饼是埋在羊粪灰里烤熟的……“生活在羊粪堆里”的情节,她们都表示有些生理不适、难以接受。而这些牧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,就是在漫长的冬季、贫瘠寒冷的沙漠深处,学会与境遇共生、适应自然的结果。

作者每天也并非只是写作和拍照,还要协助赶骆驼、找马、赶小牛、清理羊圈、迎接羊群返回、背雪……帮着干家务活。每天晚上,地窝子里磨牙声、呼噜声、疼痛呻吟、起夜上厕所……与多种动物共处一室,不由感叹她的忍耐力和包容性真强。毕竟身处偏远孤寂之处,需要依靠共生才能安稳度日。最让她生气的是骑着马到处追赶骆驼,它们无组织无纪律到处乱跑,她在马背上被颠的疼痛难忍,气的两眼喷火,骂骂咧咧,嗓子喊哑了。为了阻止大牛和小牛提前会合,她穷追猛赶,累得肺叶跟扯风箱一样,扁桃腺都快炸掉了。虽然每天食欲旺盛,但体重瘦到80斤以下。

在《冬牧场》里,作者细致记录着路途的奔波劳顿、物资的短缺匮乏、寒冷的难捱刺骨,以及旷野的寂静空旷所带来的惶然不安与孤独无力。但字里行间也藏着温暖的瞬间与不经意的幽默。这本书既展现了哈萨克族游牧生活的独特之处,也刻画了牧民与大众共通的一面,如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,风趣诙谐、温情细腻的家人相处,共同的喜怒哀乐。居麻幽默调侃时带来的阵阵欢笑,都为这段日子增添了别样色彩。在描写人物时,作者既写出了他们踏实能干、勤劳朴实、真诚善良等美好品质,也毫不掩饰酗酒、暴力、偷懒耍滑等习性,这才是真实鲜活的人物形象。虽然寂寥空旷,“冬窝子”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的“孤岛”,有熟人登门拜访,邻居相互串门,找骆驼的牧民也会顺路来做客。荒野中牧人间的热情好客,既是排遣寂寞的需要,更是互助共生的人际本能,他们期待着自己也能被热情地递上食物、迎进温暖的房间。那些令人惊叹的阿勒泰美景背后,是交通不便、物资短缺、恶劣环境与凛冽严寒的现实。尽管牧民养殖的牛羊马骆驼数量可观,生活却难掩经济上的拮据,购买物品时常要赊账度日。牧民生活已然艰辛,当地农民虽然没牧民那么辛苦,但处境更显贫穷困顿,连肉食都难得一见。

据书中介绍,随着牧民定居工程的推进,曾经顺天应地、自律而慎微的游牧生产生活方式正在慢慢消失。不久的将来,这块古老、贫瘠又广阔的牧场也将被放弃。《冬牧场》让我了解到正在消逝的游牧生活的真实面貌,看书的过程中也时不时讲给两个娃听。“至于在冬牧场所获得的一堆毫无头绪的破碎概念”,作者自我调侃“反正我是写散文的,又不是写论文的”。

无论如何,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的“正在过去”。我们生活在四季的正常运行之中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雳,不是莫名天灾,不是不知尽头的黑暗。它是这个行星的命运,是万物已然接受的规则。……寒冷痛苦不堪。寒冷却理所应当。寒冷可以抵抗。居麻说,差不多每年的十二月下旬到一月中旬总会是冬天里最难熬的日子,无可躲避。再往后,随着白昼的变长,气温总会渐渐缓过来。一切总会过去的。是的,“一切总会过去”。人之所以能够感到“幸福”,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,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。——《冬牧场:冷》

2 thoughts on “读《冬牧场》

    1. 有时背井离乡去新的环境也不容易,可能有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,有的人因为生活习惯、经济限制、照顾家庭等原因选择了留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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